唐立新
1998年的夏天，百年不遇的特大洪水震惊了每一个中国人。 洪灾未去，人们把关注的目光再次投向了长江两岸的植树造林与环境保护。 八月下旬，当长江洪水还在肆虐时，长江上游的四川省人民政府率先推出“实施天然林资源保护工程”，宣布自9月1日起，在阿坝藏族羌族自治州、甘孜藏族自治州、凉山彝族自治州、攀枝花市、乐山市、雅安地区全部停止天然林砍伐并关闭木材交易市场。 所有为长江命运担忧的人们，不禁松了一口气。 然而生活要复杂得多。早在6月，中央电视台《经济半小时》节目就接到一些环保志愿者的举报：川西正在大肆砍伐天然林。当时由于忙着抗洪，我们并未十分在意。 到了9月份，我们决心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把这些祸国殃民的行为揭露出来。 9月20日，我和摄像记者陈艳波来到重庆，联络到3位民间环保志愿者吴登明、周虹冰和谢怀建加盟，我又动员一位全国政协委员韦云隆教授，他欣然加入。 我们租了两辆车，跋涉600公里奔赴我们的目的地：四川省眉山地区洪雅县。
洪雅林场是四川省第一大国有林场，占地108万亩，其中天然林88万亩，洪雅县西与雅安相接，东靠乐山地区，北面是成都、阿坝，南面是凉山自治州，洪雅可以说是整个川西森林带的“腹地”。
不知什么原因，洪雅县竟然悄俏地被四川省排除在“禁伐区”以外，成为四川西部一个极大的“缺口”。于是全国木材商人秘密云集洪雅，这里的天然林木材价格从每立方米200元、300元、500元一直疯涨到1000多元。林场在暴利驱使下疯狂砍伐，同时囤积居奇，等待着国家全面禁伐后再高价出售。
我们以木材商人的身份明查暗访，再加上环保志愿者在此地做过几个月的周密调查，得知主要的原始森林砍伐区集中在龙虎荡、燕子岩和长烟岗等地。
采伐区是秘密的，外人轻易进不了山，我们开的丰田车在大山里显得很气派，林场的人竟以为我们是县里的官员，几道关卡轻易通过。
中间曾有一辆压路机车挡住去路，车上密密麻麻坐满了穿制服的林业公安，吴登明老师和韦云龙老师赶紧下车，又递烟，又套近乎，又说跟县公安局副局长樊强是哥们儿。
一交谈，这几位平常就在这条路上靠敲竹杠为生。拍下100元钱，我们顺利上山。
这天是9月21日，我们要去的地方叫龙虎荡。又成功经过两道盘查，终于顺利到了山顶。由于上山整整花了4个钟头，到山顶已经是中午12点半，砍树的人都吃饭去了。转了半天，才看到一群来自绵阳的民工正在往山里修路，一位民工告诉我，年底能把这条路修通，路修到哪儿树才能砍到哪儿。山上的原始林够砍10年。
一路上，我们看到漫山漫坡都是砍倒下来的天然林，种类大致是冷云杉、铁杉，还有一些国家一、二级保护乔木，如樟楠等。有的剥了皮，有的连枝带叶，堆成一座座木头山，摄像陈艳波忍不住跳下车开机拍摄。
正拍着，山上，轰隆隆地滚下一根大云杉，呼啸着兜头向我们砸来，直径足有1米多。询问伐木的民工，说你们好险啦！这都是滚木头用的滑道，一般只有上午才能进山，一到下午，四面八方都往山下滚木头，你们此时上山真是找死。我的乖乖！
在龙虎荡，砍树民工的总工头叫赵立兴，绵阳人。他手下最多的时候有五六百人，把天然林的砍伐承包给包工头，包工头再组织民工砍伐是洪雅林场的一招棋。天然林的采伐从此变成一种纯商业行为，林场自己的职工则无所事事。
不知道一个外地工头何以能有这样大的神通，他又是如何搞到这样的肥差，我们在洪雅采访过程中常常遇到这样难猜的谜。
就在此时，山那边一阵急促的突突突的声音划破了长空，老吴和谢怀建对望一眼，异口同声地说：“这是砍树用的油锯！”更巧的是，一群砍树的民工就在我们停车的地方上山，在很低的山坡上就纷纷开始伐木，所站的位置又极利于我们的摄像机拍摄！
我问：“一棵直径达1米的天然林云杉树需要生长多少年？”
工人说：“将近1000年。”
我问：“砍倒它需要花多少时间？”
答：“3分钟。”
说完就给我们表演。100多辆桔黄色的奔驰大卡车在山间穿梭往返，这是专门为运输天然林木材而购置的，从进山口到砍伐区的山路长达40公里，普通的东风卡车根本进不了山。
晚上住在高庙镇。高庙镇看上去满繁华，农村小镇灯红酒绿，但从街头找到街尾看不到一家像样的旅馆，后来发现镇供销社有一个招待所，6块钱一个床位，进去一看，床单脏得令人作呕。让女店主换换床单，女店主乘机宰客，换一条床单要多收4块钱，后来才知道，她是我们后来节目中的重要主人公——黑山林场包工头王进的情人。
碰上王进完全是巧合。吴登朋去街上小店买手套，一位姓刘的地痞唾沫横飞地吹牛，说天然林要多少有多少，你们开车来拉就是。
晚上我和老吴去家访，姓刘的一听说要几千立方米木材，傻眼了。说我刚才说着玩一玩。他又红着脸说，你们要这么多，高庙镇上只有一个人有这样的能耐。
这人是谁呢？他叫王进。王进怎么找？姓刘的说你们住哪呢？供销社招待所，住几楼？三楼。喔太巧了，王进就住在你们楼上，就在四楼住着呢，他跟那个女老板关系不错。
年纪轻轻的王进是一个酒徒，三杯下肚后就约好早上5点钟带我们去看砍树。凌晨5点钟的时候，烂醉如泥的王进被我们拖进汽车，夜色苍茫里悄然进山。
歪倒在副驾驶位置上的王进作了我们绝佳的挡箭牌。也不知过了多少时间，王进说到了。
这是一片望不到边的低山天然林区，王进只花5000块钱就买下了一片150亩的巨大天然林区（5000块钱如何能买下几万棵宝贵的天然林？）。
王进对这片林子作了地毯式采伐。天然林价格飞涨，王进一夜之间暴发了。
在王进的黑山林场，我们不幸又走在了滚木用的滑道上，吴登明老师被滚下来的树干拦腰击倒，我的右手严重摔伤，右腿坐骨神经严重受损，直到如今，坐久了站不起来，站久了则坐不下去。
9月23日下午5点，我们在拍摄洪雅林场木材仓库时被无理扣留40分钟。当我们看到那么多的天然林堆成一座座山、那么多车辆进进出出，那么多生意人正在交易时，出于记者的职业敏感，我们不顾一切地冲进去拍摄。
两分钟后，木材公司经理率领四五十个民工从四面包抄上来，伸手就挡我们的镜头，把我和摄像陈艳波挟持上楼。此时，韦教授和老吴带着录像带早已连夜撤走，这一步棋后来被证明是多么有先见之明！
24日上午，县里的董望年副县长和洪雅林场场长侯天泉来了。
县委常委宣传部长邓艳秋，是位女士，40岁上下，当宣传部长以前是县里的妇女主任。整整两天，她都拿着一本小册子来纠缠，说这是我们眉山地委宣传部印发的宣传管理条例，条例规定，省一级和中央的新闻单位来县一级采访，必须征得地委宣传部同意，并且要自始至终由地委宣传部的人员陪同；而到乡镇一级采访，那就得征得县委宣传部的同意并且由县委宣传部的人员陪同。为此，邓艳秋部长责怪了我们两天，说你们不应该偷偷地来，事先不跟县里通个气，否则我们县里会全力配合的。
县委副书记李九祥接受采访说，砍树是因为1985年县里使用过世界银行贷款，县里太穷，只好靠砍树还贷。
9月25日上午，我们几个人收拾好行装，准备采访完周仲明县长以后就得胜回程。
上午9点零7分，我在县委的一位好朋友李九祥副书记的电话打到我的手机上，说县委书记张某刚刚作出紧急决定：
第一，无条件扣押所有人员、车辆和录像带；
第二，向省委发紧急密电（密电内容如下：几位不明身份的自称是中央电视台的人闯入洪雅秘密采伐区，拍摄了大量的镜头，该如何应变，请省委指示机宜）；
第三，与中央电视台联系，再核实所派人员的采访意图。
我从沙发上跳了起来，三十六招走为上，“大伙一分钟内请赶紧到车上！”所幸行装早己收拾好，5个人飞快上了车，以最快的速度冲出我们所住的锦江宾馆。
5分钟后，县里的车赶到宾馆，扑了空。
从洪雅县到成都最短的路线是走丹棱县，但这条路线决不能走。我们的丰田越野车朝相反的雅安方向开去。
一次又一次，县里的电话不停地打到我的手机上，说要接受我们的采访，你们现在在哪里？我说非常对不起，我们都到丹棱了。
车开出20公里后，我们队伍里惟一的一位女士周虹冰小姐下车，带着录像带和1000块钱，搭农用三轮车返回洪雅县。然后女扮男装，再搭乘当地车辆返回成都，实际上，我这是做了最坏的打算，即使他们扣住了我们的人和车，没有录像带他们能奈我何？
我们这边不断地接到县里和林场场长的电话，一再说：求你了唐记者，一定手下留情。
进入雅安地界以后，我电告北京我的组长崔国旗。她一步跨到楼道，向《经济半小时》全体同事宣告：唐立新跑出来了！楼道里一片欢呼。
晚上我们抵达成都，周虹冰已在等着我们。
1998年9月29日晚8点30分，《经济半小时》中止正在播出的节目，插播了我们用生命和意志换来的惊人报道——《川西在伐天然林》。
一石激起千重浪，举国为之激愤！
9月19日到25日这6天，是我一生中最难忘的日子。
当地农民告诉我，第一次上山才最危险呐，只要被他们发现了，你们就很可能被山民们的飞斧砍死，在这样天高皇帝远的地方最后会连尸骨都找不到。
6天中间我们经历了种种敌视、误解和阻挠，有威逼、有利诱、有恐吓，林场场长逼着往我兜里要塞钱。
本来洪雅县1985年使用世界银行的800万美元，是希望洪雅能建成一个年生产能力6万立方米的人工林木生产基地，以人工林的砍伐来代替采伐天然林，最终做到不砍天然林。结果，由于天然林价格远远高于人工林，洪雅就日以继夜地进行天然林的采伐。这800万美元最后变成了专砍天然林的斧锯、运输天然林的奔驰大卡车和运送天然林的进山公路！
我想，世界银行的专家要是知道用于洪雅的贷款被用来干这些，那么，他们会宁可不要还钱，也要保护住这一片珍贵的绿色！
节目播出后引起全国人大、国务院、国家林业局、国家环保总局和四川省对此事的极大关注。
同日，四川省政府给我台发来紧急传真，责成洪雅县立即停止一切天然林采伐行为，同时决定，在9月1日开始的川西天然林禁伐的基础上，从10月18起，全四川省禁伐天然林。后来四川省一位姓张的副省长私下里对人说，这一段时间省里很紧张，因为现在不知道还有多少中央电视台的记者埋伏在四川各地呢。
10月7日，朱?基总理在视察中央电视台时专门提到了“洪雅事件”。他说我跟四川省早就说过，四川省的原始天然林最好一根也不要砍了，他们跟我也是这样汇报的，没想到却漏掉了这么一大块。你们《经济半小时》的这个节目促成了四川省10月18日的全省禁伐，意义很大。今后，新闻媒体要更加深入实际，更好地发挥舆论监督作用。
在总理当日的讲话中，明确指出，新闻媒介是“群众喉舌”！
我们这次调查采访行动的几位参与者后来的遭遇是黯淡的：李九祥副书记通知我们立即离开的事被重庆媒介披露后，他不久就“因经济问题被逮捕，没有救了”；韦云隆教授为团结海外留学人员所办公司中的洪雅分公司遭到严重冲击，濒临瘫痪；心直口快、最能冲锋陷阵的吴登明教授在家里连续接到匿名电话，说多少多少钱就买你一条命，你等死吧。如今，吴老教授被迫自费到全国各地“旅游”，过着一种凄苦的流浪生活。
这是真正可怕的——不是因为愚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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